阿凯还没出声,他背后那些摩拳擦掌的年轻人就纷纷怒呛——
“死肥婆!注意你的态度喔!你以为现在脚踏的是谁的地盘?当是你的猪肉摊喔?那么大声,想打架啊?”
“不要以为你是女的,又有点年纪,我们就不敢揍你!”
阿凯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。
“大婶,你手上拿着刀子跟我讲王法,我吓都吓死了。”他嘲讽地一笑,转向瑟瑟发抖的中年男子:“阿义叔,如果你还有一点天良的话,自己说,刚才是我强行押你,还是你自愿跟我走?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阿义嗫嚅许久,鼓起勇气小声地对着自己的太太说:“是、是我自己跟阿凯走的。我们回去啦……不要在晚辈面前丢人现眼……”
“你说我丢人现眼?你想死是不是?”中年妇女原本就红光满面的脸涨得更红,像一块新鲜的猪肝。“你早上跟着阿凯去哪?没有我准许你敢自己乱跑,现在是造反?”
“喂!你们夫妻要吵架自己回家去吵啦,不要在这里浪费我们老大的时间,滚滚滚!”雷包不耐烦地驱赶他们。
中年妇女转头怒瞪雷包,“好啊!你这盖畚箕仔,这样对长辈讲话!等我料理了这没用的死鬼,再去找你老子算账!”
雷包嘻皮笑脸地回道:“你尽量算啊!千万别跟我客气嘿!”
中年妇女一把揪着阿义的耳朵,气呼呼地转身离开。
阿凯看着她的背影,突然说:“天道好还,善赏恶罚,我必须提醒你,报应将近了。”
中年妇女身躯僵直,“什么报应?你这死囡仔,敢诅咒恁祖嬷?”
阿凯继续说:“虽然不一定来得及,还是给你一个忠告——『一念天堂,一念地狱』,好自为之。”
“你……你身为神明乩身,什么地狱不地狱的……胡说八道!”中年妇女兀自嘴硬,声音却明显颤抖。
“既然知道我是神明乩身,怎么会觉得我在胡说呢?”他微微一笑。
中年妇女手上双刀瞬间落地,嗒然若丧地离开了。
一名年轻人指着伫立在不远处的睿颖,对阿凯说:“阿凯哥,那个漂亮的小妞站在那边看你很久了,大概煞到你啰?长得还真不错,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吧……”
“你没礼貌欸!什么小妞?不长眼是不是!叫大嫂!”雷包顿时厉声怒斥。
那群年轻人被雷包唬得一愣一愣,连忙低头齐声叫大嫂,睿颖一脸尴尬。
“小雨不喜欢这样,别拿她开玩笑。”阿凯淡淡地说。“你们可以开始做事了,去把附近山区的山猪吊全部拆掉,如果有人拦阻,叫他来找我。”
“是!”
二十几个年轻人随即分头行动,只有雷包和小胖还站在阿凯身后不动。
“啊你们两个不用去喔?”百九有些不满地看着他们。
“恁爸要打扫庙里的公用厕所啦!你要跟我换腻?”雷包不爽地说。
“才不要!”百九一溜烟跑掉了。
众人解散之后,睿颖才朝阿凯走过来。
“阿凯,怎么了?刚才发生什么事?”
“没什么,有人来找麻烦,常有的事。”阿凯不以为意地说。“你的脚还痛吗?”
“不太痛了。”
他扶着睿颖往里面走,“本来想开车回去接你的……庙里坐吧!”
放在口袋的手机突然响起,是沈秋棠的来电。
“妈,什么事?小雨?在我旁边。……搞什么?你们故意的是吧?我已经好了啊……你找她做什么?……好啦好啦……”阿凯脸色越来越难看,最后无奈地将手机递给睿颖。“我妈找你。”
一接过电话,就听到沈秋棠充满笑意的声音:“小雨,不好意思,今天晚上我跟你伯伯要去阿凯的小阿姨家,明天才能回来,你愿意多照顾阿凯一天吗?”
“喔,好啊!”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。
“真谢谢你啊,又给你添麻烦。”
“伯母不用客气,我很乐意照顾阿凯,没问题的。”
结束通话之后,阿凯说:“我已经没事了,你不用……”
她打断他的话:“没关系,就这样走掉,我不放心,让我再陪你一天吧!只是我得先把组长的车开回别墅,我同事可能需要用到。”
“叫雷包和小胖帮你开回去就好,你要用车的时候,车库里自己挑一辆。”
阿凯把正在洗厕所的两个人叫过来。
睿颖把车钥匙交给他们,并告诉他们前往山上别墅的路线。“谢谢,麻烦你们了。”
小胖伸手接过车钥匙,一脸憨笑地说:“大嫂,你很怕冷哦,我看你的脖子上老是围着围巾欸。今天天气也不是很冷……”
“欸,小雨这么瘦弱,当然怕冷,哪像你有脂肪盔甲。快走啦!”雷包连忙抢走车钥匙,拖着小胖离开现场。“都叫你不要开玩笑,还在白目,等一下阿凯抓狂起来,没有人救得了你我跟你说!”
睿颖站在爷爷晚年住过的红瓦厝前。
木门上的兽头铜环被一条带着旧式锁头的铁链链住了,无法打开。
上一次忘记问萧伯伯钥匙在哪里,不晓得阿凯知不知道呢?她拿起那个长满铁锈的大锁头看了看,又轻轻放开了。
锁头随着铁链摆荡回木门上,发出“叩”的一声。只见那串铁链应声而断,铿铿锵锵落在门坎上。
睿颖大吃一惊,拾起落在门坎上的锁链一看,发现老旧的铁链锈蚀得厉害,因而出现断口。
她松了一口气,将断掉的锁链挂回左侧的兽头铜环,然后推开木门。
陈旧的户枢发出“咿呀”的声响,与此同时,她感到似乎有人轻轻拍了右边的肩膀一下,微微撩动她垂在肩头的长发。
她不自觉侧头一看,只见耀眼的阳光在微风轻拂的竹叶间喧哗灿笑。
大概是开门时产生的风压吧?她这样想着,举步踏进爷爷的红瓦厝。
这幢红瓦厝分内外两个房间,外间堆满书柜,柜上放的是和阿凯房间一样的全套《道藏》,不同的是,阿凯的是多达六十册的大部头精装书,这里的则是岁久年深、出版日期不详的古老线装书。
书柜满布落尘,看得出来很久没人打扫,但空气中并无想象中的腐朽霉味,反而散发着一股祖父生前最爱喝的杏仁茶香。
里间是睡房,东南方位有一张木床,床头有窗,床前有一张竹编摇椅。靠门这边的墙壁放置着简陋的木制书桌。
一踏进这个房间,她脑海陡然涌升一段久远的回忆——
二姑妈曾说过,有一天晚上,爷爷正在睡觉的时候,头上的窗户突然金光闪闪、熠熠生辉,有一条浑身缭绕紫色祥云的金龙在窗外竹林中盘桓一时,之后冲向云霄而去。
还有一次,爷爷坐在摇椅睡午觉,梦见有人来到红瓦厝外相寻,那个陌生人告诉爷爷,某年立春将来迎接他,请他做好辞世的准备。
这两个故事中提及的场景,跟眼前所见一模一样。
原来二姑妈说的红瓦厝,就是此地吗?这里就是爷爷晚年最常居留的地方……她怀念地摸了摸布满灰尘的摇椅,摇椅发出竹节相互摩擦的细响,轻微摆荡起来,就像它昔日的主人还坐在上面。
过了一会儿,她揉揉湿润的眼眶,走向那张简陋的木桌。
这个房间里,唯一有可能存放爷爷手札的地方,就是这张桌子了。
正想打开抽屉,突然看到落尘深厚的桌面上印着一个清晰的右手掌印,这个掌印很大,而且手指很长。
她记得爷爷晚年因为膝关节退化,每每需要用右手撑着桌面,才能顺利从书桌前站起来,这个掌印应该是爷爷生前所留下,只是看着这个比常人大上许多的掌印,她倏地想起一件事——
上一次她和组长、丽环他们开车行经村子东北方的山路,因为雾气弥漫、能见度低,差点连人带车冲下断崖,当时奇迹似的成功煞住车子。
隔天小鸿他们洗车的时候,在挡风玻璃上发现一个很大的掌印。
那时玉琴就推测说,应该是一个比组长还高的人留下的。
爷爷身高一百九十一公分,可不正比组长高吗?
这个手印的联想让她头皮发麻。
还有一次,她被刘梓桐从二楼楼梯上推下来,当时虽然是组长及时接住她、当了她的肉垫,但在摔落之时她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——坠地的速度异常缓慢,似乎有人在半空中托着她一样。
她想起钧皓说过,她身上有不好的气,好像被恶灵缠住了,但还好有人暗中保护她,所以不为大碍。
当时她对这番话没有多想,如今细思,莫非是爷爷在庇护着她?
她几乎浑身颤栗起来,但转念一想——这有可能吗?
爷爷仙逝多年,要是他老人家的灵魂尚未远去,为什么不跟她见面?
如果爷爷还在,不可能不见她的!睿颖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不要再胡思乱想。
打开抽屉,就看到里面整整齐齐摆放数迭蓝色封皮的线装书,每一本都不厚,但大概有三十多本,新旧不一,只是看得出来每本历史都很悠久,有的书皮甚至发黄泛白了。
她拿出最上头的那一本,放在桌上。
因为纸张明显脆化,破损已甚,她小心翼翼地翻开书皮,只见第一页上面用苍劲有力的小楷写着——
丁亥之秋,霜降之日,草木摇落,蛰虫咸俯。闻艮位惊变,魍魉作厉。
当为占卜,得“风天卦”,有山雨欲来之势,不祥。
丁亥年霜降。
她在心中默算了一下,现当代岁在丁亥的年份有两个,这两个事件杀戮甚多,会是和这些惨案有关吗?
她不自觉皱了皱眉,暂时按下这个疑问,细看其他线索。
艮位。
爷爷所学是先天八卦,先天八卦中的艮位指西北方。
公元一九四七年,岁次丁亥。距今七十多年前,西北山区妖物作乱,与萧伯伯日前所言传说相符。
风天卦,即易经第九卦《小畜》,上卦为巽,巽为风;下卦为干,干为天,故又称《风天卦》。
但何谓“山雨欲来”呢?她略一思索,立刻就明白了——
《小畜》卦辞:“密云不雨,自我西郊”,意指西北方乌云密布,渐次往东南扩散而来。且《小畜》有阴气蓄积之象,可理解为阴气渐盛,将有所为。
这就是爷爷从卦象中感应到的“不祥”吧!
她翻开下一页。
第二页不像首页那么完整,好几个字被蠹虫吃掉了,留下一些坑坑洞洞,但勉强可以看出内容是爷爷前往西北山区附近村落探查的经过。